作者：张亚萌
年初由中国美术馆、中国工艺美术协会主办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展上，在辉映中国传统文化温润特质的和田玉《庄子套牌》、体量庞大而雕工精美的《螳螂白菜》、“弱不禁风”的麦秸秆组成的规模宏大的《清明上河图》、气象万千的牙雕“四大名著”的背后，是雕塑工艺品、金属、漆器、花画、天然植物纤维编织、抽纱刺绣、地毯挂毯、珠宝首饰、陶瓷、民族工艺品等十大类工艺美术在中国美术馆的首次集体亮相，能让观者逐渐梳理出60年来中国工艺美术的市场化与产业化历程。
工艺美术品换奔驰轿车
新中国成立伊始，在中国历史上延续了数千年的工艺美术制作正处在百业凋敝的窘困之中，创作上因循前朝遗留技艺，北京等工艺美术发达地区也仅剩1600人从事这一行业。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对工艺美术提出了“保护、发展、提高”的方针，艺人归队、建立工艺美术合作社，从而促使工艺美术继秦汉、唐宋、明清之后迎来历史上第四个大发展时期。特别是在上世纪70年代初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后，外交与经济的需要使得工艺美术品成为外交馈赠、出口换汇的不二之选。1973年王树文设计的牙雕《万里山河展新容》被安放在联合国总部大厅，卢银涛的《世纪百鼎》、陈阿金的《龙泉宝剑》也都成为国礼被赠送给外国友人。
在这一时期，工艺美术从手工作坊式的单一生产模式逐渐拓展为科研、教育、创作、评奖、流通与进出口六大体系兼具的行业，仅1972年统计，工艺美术企业达到1100个，工人20万人，年产值10亿元，所创造的产品70%外销，出口量占全国轻工业出口量的1/3，换汇2亿美元；1981年这一数字更猛增至15.1亿美元，“一件工艺美术精品换回一台奔驰600型轿车”并不是神话，而是真切地发生在工艺美术的“黄金时代”。
捧着金碗讨饭吃
良好的发展态势并没有随着改革开放而更进一步。进入上世纪80年代特别是90年代中期，面对国有企业改革的浪潮，传统手工的生产方式遭遇到现代生活方式和市场经济的剧烈冲击。“1985年我刚到北京工作时曾参观考察了10多家生产景泰蓝、地毯的工艺美术工厂。20年后，我带着学生再做行业调查时，只剩下北京景泰蓝厂一家了。”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吴明娣举出的例子，道出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工艺美术不断边缘化、商品化后所遭遇的现实。1958年建厂的北京工艺美术工厂，在2001年因负债4627万元而宣布破产，体制陈旧与人才断档是主要原因；当世纪之交，汽车、钢铁、房地产已取代轻工业品成为市场经济的支柱行业，老传统、老技艺却还在过度依赖海外市场而导致行业萎缩，大师被迫自谋职业的工艺美术业也饱尝了“捧着金碗讨饭吃”的尴尬。
“以前工艺美术做出来是为了给老外看，但出口换汇还不能算是市场化，只有逐渐转变为给‘自己看’，才能走出市场化发展初期的阵痛。”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徐艺乙说。
从老外看到自己看
振兴工艺美术，离不开政府的支持。1997年，国务院颁布《传统工艺美术保护条例》，对工艺美术的扶持、保护步入法制轨道，随后8个省市出台保护办法或规定条例：自2000年起，浙江每年拨款200万至300万元用以重点资助40余个品种、企业；苏州市政府将桃花坞木刻年画社并入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在镇湖镇建设大型刺绣艺术展览馆；北京除建立工艺美术大厦和博物馆外，还用每年300万元的专款抢救绢花、雕漆等17个濒危品种；一直走在工艺美术市场前沿的广东则拨出1800万政策性保护资金用以发展佛山剪纸、忠信花灯、广彩泥塑等18项民间手工技艺……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政策的扶助，不少手工业作坊已转产为工业企业，国有、集体制企业私营化已成为大势所趋。截至2006年，工艺美术工业企业法人单位达到3.4万个，70%成立于2000年前后，其中私营企业占总数的68.8%，东部如广东、江苏、浙江等10余省市优势明显。2006年工艺美术总产值达到3605亿元，珠宝首饰、民族工艺品和刺绣高居前三甲，出口交货值达到1402亿元。工艺美术品市场共280处，工艺美术聚集区56个，产业集群23个，总产值达到1500余亿元。
近10年的深刻变化，带给中国工艺美术的不仅是由封闭向全方位开放的行业转型、由单一的出口创汇到服务更广泛的社会领域，还有逐步建立的以私营经济为主导，产业化、规模化、自动化的市场规模，一些传统品牌甚至成为所在城市的文化名片。上海工艺美术厂在先进制造业与现代服务业的城市文化中，着力将产品的精神贴近大众文化的需要，创下5年之内产值增长10倍的记录。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郭爱河说，和人们惯常的观念不同，如今“好卖”的三彩不再是马匹、骆驼、胖妞的老样式，打入国际市场的是平面的三彩壁画与装饰画：“三彩画在多伦多市场特别大，大到500平方米的景观壁画，小到冰箱贴，都能取得国际上的认同。”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王海霞则关注到当今潮绣工厂的企业管理：“据一家有上万绣工的广东顺德刺绣工厂计算，熟练工人用针一上一下所用时间为1.9秒，初学者是3.6秒，在接洽项目时就能取精确的中间值来报价。同时他们拥有200万种丝线的数据资料，一件粤绣过来，只需一扫描，材料、绣工一目了然，报价也有根有据。”凭借这些，现在不少潮绣企业垄断了西班牙大披肩、印度纱丽的出口市场。“一条纱丽就是一件6米长的手工艺品，而光印度就有90万受众，这是多大的一个市场。”
“现在全国工艺美术从业人员达到258万，还不包括农村中季节性从事工艺美术行业的1500万人；年产值4000亿元；2006年，中国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国内第一批审批的501个品种中，有144个属于工艺美术。”中国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王山用一连串数字来阐释2000年前后中国工艺美术迈入的又一个春天。
美的物品培养美的情操
象征繁盛的庞大数字，却难以掩盖当今工艺美术在创作与营销上的问题。“工艺美术是让自己人看到了，但一提到中国工艺美术，总会让人想起旅游景点那些廉价的中国结。”徐艺乙说，艺术的独立性、分散性，与市场所要求的规模化、集成化、低成本化之间的冲突与矛盾造成的过度炫技、艺术水平参差不齐的倾向，导致一些工艺美术品类不能适应市场，或由于自身创作品格的下降而逐步被市场边缘化。据中国工艺美术协会统计，目前我国有传统工艺美术品种764个，新兴品种472个，其中生存困难的536个，濒危品种253个，停产的117个，总数几近全部品类的一半，企业市场开拓不力、产品结构设计不合理、作品脱离实用性，成为主要原因。据专家们的观感，54层镂空象牙球“巧则巧矣，美则未必”；骨、木、牙雕在做工、艺术处理上有雷同之感；刺绣过多地模仿了绘画作品，服饰质地与实用之美难于体现，北京工艺美术大师李苍彦更是直言：“雕塑、金属、陶瓷工艺品可把两位‘关先生’——关羽、观音——累得够呛；工艺美术的题材内容应该有更大突破。”
这些感受，凸现出当代的工艺美术品还在人文精神的蕴涵上有所缺失。“上世纪80年代后，随着产业调整和工艺美术人才走向市场，迎合市场需要创作价廉通俗却谈不上什么审美文化的工艺美术成为一种潮流，令人在做传统工艺时，审美品格就想得少了。”专家们认为，延续清中后期的风格而没有发展，只能让原来“鬼斧神工”的工艺美术落入“奇技淫巧”的窠臼。注重创作与生活的联系，才能保持和谐、灵动、天趣、工巧合一的工艺美术美学特征，也才能保留下工业化流水线所缺少的人情味与亲和感。那种“美的物品形成美的生活、培养美的情操”的“工艺品生活化、生活品艺术化”的工艺美术当代美学理念，才能成为现实。
工艺美术的分极化发展
某些品类的萎缩与一些企业采用先进的市场化管理方式并存，作品艺术水平的参差不齐与传统技艺得到有效保存与发展等诸多“两极化”现实并存的景象，促使工艺美术专家们提出，今后的工艺美术产业化道路需要采用分极化发展模式。吴明娣表示，在对大师级工艺美术从业者的保护上说，应当让这些“人间国宝”走进学院，开设工作室，或以技艺形式入股企业，改变以往“单打独斗”的创作模式；而侧重实用的工艺美术品生产，则需加强批量化、产业化，注重其与生活的结合。
日本艺术家盐野米松在《留住手艺——对传统手工艺人的访谈》中说：“那些经过人与人之间的磨合与沟通之后制作出来的物品，使用起来是那么适合自己的身体，还因为它们是经过‘手工’一下下做出来的，所以它们自身都是有体温的，这体温让使用它的人感觉到温暖——作为我们，更应该保持的恰恰就是从前那个时代里人们曾经珍重的那种待人的真诚。”中国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杭间也表示，“上世纪50年代国家的工艺美术研究所，就像当年的包豪斯，艺术大师和制作者亲密合作；同样的，今天我们致力于工艺美术整体水平的提高，仍是研究者、创作者共同的责任。”——唯有如此，工艺美术这一传承民族智慧、体现传统精神，交映经济与文化、经济与艺术、实用与审美光辉的艺术国粹，才可经岁愈长，华彩愈盛。
Chinese Arts and Crafts：A Polarized Outlook and Multi-modeled Development
When New China was founded, the business of arts and crafts that enjoyed a history of 18,000 years was languished in an extremely difficult situation. Even in the developed regions like Beijing, only 1600 people remained engaged in this business. In the 1950’s when the government initiated the guideline of “Protection, Development and Promotion” for arts industry, Chinese arts and crafts witnessed the 4th prime period of development in history after Qin-Han, Tang-Song, and Ming-Qing Dynasties. Statistics of 1972 alone indicated that there were 1100 arts and crafts enterprises and 20,000 workers, with annual output value of 1 trillion RMB. 70% of the products were exported, which accounted for 1/3 of the total export volume of the national light industry, and gained two hundred million US dollars. In 1981, this number of foreign currency profits leaped to 1.51 billion.
However, from 1980s till the middle of 1990s, this traditional handicraft mode of production, confronted with the time tendency of state-owned enterprise reform, suffered a strong pounding incurred by modern lifestyle and the market economy. The Beijing Arts and Crafts Factory, which was established in 1958, declared bankruptcy with 46.27 million RMB in debt in 2001, mainly owing to the out-dated system and uncovered talents gap.
Without support from government, it is impossible to maintain a vigorous development in the arts and crafts industry. In 1997, the State Council promulgated Regulations on Preservation of Traditional Arts and Crafts, since when the support and preservation to the arts and crafts has embarked onto a legal track. Shortly afterwards, regulations or measures regarding the arts and crafts preservation were issued by 8 provinces and municipalities. By 2006, legal person enterprises in arts and crafts industry had amounted to 34 thousand, among which, 70% were established around the year of 2000, and 68.8% of legal person enterprises were privately owned. In 2006, the total output value of arts and crafts reached 360.5 billion RMB, of which, jewelry, traditional arts and crafts and embroidery became the top three products with an export value of 140.2 billion RMB. There were 280 arts and crafts markets, 56 centralized areas and 23 industrial groups, with the total output value of more than 150 billion RMB.
At present there are 25.8 million arts and crafts professionals across the country, plus 15 million seasonal workers in rural areas, both of which present an annual output value of 400 billion RMB. In 2006, among China’s first batch of 501 items in application to UNESCO for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144 items are from arts and crafts.
However, the overall standard of arts and crafts in China still needs to be improved, which is a common responsibility for researchers and creators in arts and crafts. Only by constant development can Chinese arts and crafts enjoy an enduring splendor and prosperity.